第1章

故國軍隊攻破城池之際，公主從望鄉樓上一躍而下。

汗王抱著公主的屍身絕望地哭喊，可我卻由衷地為公主感到高興。

我跪伏在地遙拜公主，她終於可以無牽無掛，去找她的將軍了。

1

我叫歡意，第一次見到公主的時候是在擷芳宮，公主的生母隻是個不受寵的嫔，所以連帶著公主也不受陛下重視。

機靈會說話的宮女都被受寵的主子們先挑走了，於是我這個笨拙木訥的，便跟了寡言少語的七公主。

擷芳宮又小又偏僻，連稍微得臉點的奴才都不樂意來這兒撈油水，但好在嫔娘娘繡得一手好絹帕，換得的銀錢養了她們母女後，還能勉強讓我混個肚飽。

公主說她很喜歡我，安安靜靜，懂事乖巧。我也很喜歡公主，她待我很好，有什麼難得的好東西都會想著與我分享。

公主十四歲時，嫔娘娘有孕了，那段日子算是我們在宮裡過得最好的時候，陛下經常來看望，宮裡也多了許多笑臉。

我歡歡喜喜地和公主說各宮娘娘又賞了些什麼東西，公主應了一聲又接著給未出世的小主子繡鞋帽，我問公主，您難道不覺得高興嗎？公主抬頭看了我一眼，她淡淡一笑：「高興。」

她說完又繼續繡她的花樣了，公主騙人，她分明是不大高興的。

公主的親事很快就定了下來，是懷化大將軍家的嫡三子。

雖然三公子算不上是京城裡頂好的兒郎，可這也是嫔娘娘挺著大肚子日日去陛下那兒求來的。

我使了些銀錢和其他的宮女們打聽這位三公子的底細，大家都說他英勇瀟灑，為人和善，也沒有妾室通房什麼的。

這麼想想，公主嫁給他倒也不會吃苦。

我把這些話都講給了公主聽，可公主隻低頭侍弄著她的那株水仙，也不答我的話。

旁人隻當是公主害羞，可我卻察覺了公主的憂愁。

現如今各國戰亂四起，皇室威信愈下，手握兵權又驍勇善戰的將領成了人人都要討好的對象。而那位三公子更是勇猛無比，未及弱冠便已替大雍連奪三城，這樣的人，按理該與其餘權臣的千金締結婚約。

「我既無傾城之貌，也無掌家之才，更何況我還是個不受寵無封邑的公主，三公子這樣的親事於我而言是個禍端。

「我總覺得，這樣平靜的日子怕是不會再有了。」

公主在一次醉酒後屏退左右，隻留我一人陪她賞月喝酒。她握著我的手，難得地有些失態：「歡意，我有些怕。」

以後的日子似乎真的應驗了公主的話，嫔娘娘難產一屍兩命，宮裡所有人都覺得公主不祥，就連其他宮的宮女也不把公主放在眼裡。

最難熬的日子是嫔娘娘去後的那個冬日。

公主沒了生母，自然不能繼續住在擷芳宮，陛下不待見公主，連帶著尚務局的人也跟著拜高踩低。

冬日的風霜總是格外刺骨，我們剛搬進皇女閣不久，宮內就傳出雍軍大敗，三公子戰S的消息。

人人都對公主避之不及，說七公主克母克夫，實乃災厄之人。

公主被安排到了冷宮，她身邊隻有我一個人跟著，冬夜的冷風刺骨，我把所有的衣物被褥都拿出來避寒，可公主依舊被凍得瑟瑟發抖。

我替公主不平，忍不住流下淚來，但公主卻笑著安慰我：「歡意，我們能活著，能在一處曬曬太陽，就很好了。」

就這樣，我與公主在冷宮中相依為命，熬過了那一場仿佛永遠不會結束的嚴冬。

2

開春之際，不知是哪個王爺逼宮造反，宮門被破哀號遍野，戰火蔓延下連冷宮都受到了波及。

門內是熊熊大火，門外是為非作歹的反賊。我已經存了S志，與其被那些反賊糟蹋，不如在這大火裡一並燒個幹淨！

隻是可憐公主，她這麼好的人卻沒能有個好歸宿。

我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，最最可憐的公主卻不甚在意，她抱著我溫聲安慰：「你我一同赴黃泉也不算孤單，我們這是去與母妃團聚了。」

不知是不是嫔娘娘在天之靈的庇佑，我們並沒有S。

火光衝天時，一個身穿銀色盔甲，肩披豹紋披風的小將，提著劍駕馬衝破了宮門。

「敢問姑娘可是七公主嗎？」小將盔甲染血，可他雙目璀璨，渾身都透著意氣風發。

公主沒有答話，隻是跪坐在地上看著小將愣愣出神。我連忙爬上前不停磕頭：「是七公主，是七公主！求將軍救命！」

小將一下子笑開了，大松一口氣：「還好還好，趕上了！」他下馬單膝跪在公主面前，頷首，「公主莫怕，臣是懷化將軍的嫡三子，臣是來救您出去的。」

三公子臉上帶傷衣襟凌亂，渾身血氣衝天，周遭火勢逼人，三公子卻絲毫不減慌亂鎮定又恭敬地向公主彎腰。

「火勢兇急，還請七公主上馬！」

公主看著甘作「馬镫」的三公子呼吸一窒，她攥緊顫抖的手垂下眼眸。

當時我滿心隻有公主逃出生天的喜悅，根本沒有注意到公主的失態，如今想來，公主恐怕早已對三公子動了心。

3

三公子平叛有功被封了定遠中郎將，不知是不是因為三公子「S而復生」，公主婚事有望，尚務局早早就派人把擷芳宮打掃出來接了我們去住。

沒過多久就是公主及笄的日子，但因為那一場禍事再加上公主仍在孝期，及笄那天我隻是多準備了幾樣菜和公主一起吃了個幹淨。

那天深夜，我照例在公主床邊守夜，我一向覺淺，風一吹過，我就睜開了眼。

原本關上的窗戶被人打開，窗外，將軍捧著臉，笑吟吟地看著窗臺上的一根玉簪。

我剛看過去，將軍立刻就發現了我，他沒有在意，指了指玉簪，無聲說了「及笄」二字。

說完，他似是有些躊躇，隨即他像是鼓足了勇氣般，踮腳朝屋內望了一眼。

公主的床幔重重疊疊，將軍隻能隱約瞧見公主朦朧的影子。明明屋內隻有公主，可將軍卻像是瞧見了人間至寶般醉醺醺地離開。

我替公主感到高興，畢竟將軍是真的把公主放在心上的，可公主卻把那根簪子收了起來。

出身高貴又是救駕的功臣，這樣好的姻緣怎麼可能會落到她這樣一個有名無實的公主頭上呢？

這一年多的時間裡，將軍四處平叛立功，官職越來越高，已經做到了正三品的將軍。

公主時不時會從窗前收到各種各樣的新鮮玩意兒，有時候還會夾帶著信件。

我問公主信上寫了什麼，公主說那是將軍行軍路上的所見所聞。

有一次公主也寫了封信，她猶豫了好久才趁著夜色放到了窗臺上，第二天那信件居然消失不見了。雖然公主不說，但我知道，公主一定是很高興的。

公主和從前不大一樣了，她有時會盯著窗外的春景出神，有時會在繡帕子時不自覺地笑，有時會把將軍送來的那些東西拿出來看，有時會在鏡子前細細地打量自己。

公主已經把將軍放在心裡了。

又是一年冬，尚務局派人來告訴我們已經在宮外選了一處府邸作為七公主府。

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。

出了這冰冷的宮牆，沒了那些後宮主子們的明槍暗箭，公主的日子不知會好過多少。

公主剛安置下來，府外就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貴人——長寧郡主。

這位貴人可是個了不得的存在，她的父親在她還未出生時就被送到燕國為質，她雖是王爺的女兒卻自小就受盡凌辱。後來不知怎的她竟回到了大雍，聽說她帶回了燕國機密，並憑此做實了她皇室縣主的位置。

那次宮變中她替陛下擋了致命的一箭，在那之後她就頗得陛下寵信，從縣主破格封為郡主不說，還額外賜了封號，宮內大小事務也漸漸由她統攝。

雖隻是郡主，可她手中握有實權，這樣的人與我們堪比雲泥，我們不知她來意為何，隻能謹慎相待。

「七公主不必緊張，我是受了定遠中郎將所託前來拜訪的。」長寧郡主笑得明媚，她雖不是令人見之難忘的絕色，可也能稱得上是一位美人，更難得的是她通身的氣度，高貴沉穩，讓人見了不免自慚形穢。

長寧郡主不愧是被滿宮稱贊崇敬的人，不過兩盞茶的工夫，哪怕公主與我都對她尚存警惕之心，也忍不住與她親近。

兩位主子聊得正熱時，長寧郡主笑著將一封信交給公主：「殿下的那個未婚夫婿雖遠在邊疆，但催我想法子給殿下開府的信件可是兩三日便要寄上一封，生怕殿下在宮裡受了委屈。」

我聽了這話心裡實在是驚得厲害，難怪我們在宮中的日子越過越好，原來都是長寧郡主在暗中照看，就連將軍和公主的聯系也是這位郡主想法子幫的忙。

要讓公主開府，須得有陛下恩準，這樣的事連皇子都不一定辦得到，可與陛下隻有叔侄關系的長寧郡主卻辦得毫不費力。

送走長寧郡主後，公主悶悶不樂了好些日子，她把將軍送給她的玉簪收到了妝奁的最底層，整日隻窩在房裡繡帕子。

我明白公主的心思，將軍身邊有長寧郡主這樣的貴女，而她除了給將軍添麻煩，其他的什麼也做不了。

我很想告訴公主，她有長寧郡主沒有的好，可我明白公主雖然看上去性子文弱，但一旦拿定主意是誰也勸不動的。

4

將軍大勝而歸班師回朝，第二日他便攜了各色精巧的禮品上門來拜。

公主稱病不見，第三日，第四日，公主總能找到理由拒絕將軍，又過了幾日，將軍不再來了。

我心裡著急，可也勸不動公主。

幾日後，長寧郡主遞了拜帖，這位郡主據說能陪著陛下議政，如此權勢，公主不敢不見她。

「殿下消瘦了不少。」長寧郡主說話一向溫和從容，「定遠中郎將以為自己得罪了殿下，終日悶悶不樂，這兩天竟連軍務都懈怠了。

「中郎將怕殿下為難，心中縱有許多冤情要訴也不敢鬧到您面前來，我依著父輩的關系厚顏在您面前充一回姐姐，望殿下能賣姐姐一個情面，不求你原諒他，隻求你給他一個當面陳情的機會。」

公主默不作聲，我怒其不爭卻也無可奈何。

長寧郡主見狀輕嘆一聲：「情之一字當真是害人不淺哪。

「前幾日陛下想給中郎將重新擇門親事，可定遠將軍寧願違逆聖意也立誓非七公主不娶……殿下，難道還不願意見那個傻子嗎？」

公主又重新把那根玉簪拿出來了。

有長寧郡主做筏子，將軍約公主出遊就方便多了，每每出行我就和將軍的侍衛一起遠遠地跟著他們。

公主在將軍身邊總是笑得那樣開心。

看著這樣的將軍和公主，我時常不自覺地去想：怎麼會有人可以比我對公主更好？

一天夜裡，將軍帶著公主和我偷偷出城來到京郊的一處山莊，將軍說他的好友們難得都聚在了一起，趁此機會將軍要把他們介紹給公主認識。

我躲在人後悄悄打量著他們，這些人個個都氣度不凡，隻看坐於上首卻與同伴肆意談笑的長寧郡主，我便明白那些人必定都是人中龍鳳。

將軍的好友們圍著火堆坐成一圈，看樣子是在烤肉吃。將軍一邊和好友大聲談笑，一邊攬著公主往火堆那兒走，我放心不下公主，連忙跟了上去，長寧郡主的侍女突然竄出來把我拉走。

「小丫頭，你放心跟著他們去吃肉，你家七公主就是咱們的弟妹，我們隻有疼她的道理，哪會讓她受欺負？」一個穿著棗色長衫的公子提著酒壺笑道。

「你莫要擔心，有我們家郡主在，我保管七公主不會受委屈！」侍女們往我手裡塞肉，不知不覺我漸漸放松了下來。

我回頭看去，那些人朝著公主釋放最大的善意，將軍彎著身子事無巨細地照顧著公主，我從沒見過公主笑得那樣輕松快意。